流浪者之歌

我在台下听着她们唱《流浪者之歌》,心里暖暖的。台上的灯如此温煦,映在观众席上,每个淡淡的轮廓若隐若现,包括坐在角落的我。眼角不知觉泛起泪光。
我听过两首《流浪者之歌》。一首是F.I.R.的作品,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因为那是我背下所有歌词的第一张专辑。那是青涩懵懂的小学时期,那是千禧年迎向的第一个年代,那是所有事情的交接点:msn与facebook,动物棋与plant vs zombie,榴莲公主与红蜻蜓,光良品冠与少女时代,Snow White与Elsa,当然也包括歌词簿与酷我音乐盒。

流浪者,你为什么要流浪?
因为那是牧羊人的方向,他淡淡地说。不管是晴天、阴天或者是雨天,方位从来不曾挪移,只好缓缓前行。
流浪者,你的羊群在哪里?方向的尽头又是什么?
流浪者沉默,视线微微往左移,眺望着好远好远的他方。仿佛在搜寻,搜寻他的羊群,搜寻他的目的地。

歌词簿对我来说就是文字的音乐盒。那时候报章娱乐版每星期都会刊登流行歌曲的歌词,附上歌手帅气美丽的沙龙照。女孩们纷纷准备簿子,有的是练习簿,经过颜色笔设计绘图,整本焕然一新;有的是精美单线簿,封面印着身穿黄裙的Belle,蓝裙的Aurora,紫衣的Rapunzel,碧绿鱼尾的Ariel......大家小心翼翼地将歌词剪下,贴妥,空闲的时候就围在一起互相交换欣赏,翻到同一首歌词,一起唱啊唱。多么美好的姐妹淘时光。

流浪者曾经拥有一群羊,他确实拥有过。他喜欢它们,它们是他的好伙伴。
流浪者把它们圈在一个小山坡上,那边有蓝天白云和绿油油的草原。他们彼此承诺,会一起流浪到天涯。流浪是牧羊人的方向。
有一天,他的栏断了一小截。一只羊不见了。
它去了哪里?他焦急地问。其他羊没回应,继续低头吃草。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其中一只羊很不耐烦,抬头顶撞一句:
羊是你的啊!干嘛问我们?

我的歌词簿只是平平凡凡的学校练习簿,什么都没写,只是剪,贴。一首是潘玮柏的《快乐崇拜》,当时只想学rapping的部分,还不认识feat的张韶涵。一首是张学友的《黑白画映》,从这首开始切入歌神的歌曲,往前追索,往后追随。其他通通是F.I.R.。常人喜欢《Lydia》和《我们的爱》,我也喜欢,但更锺意《流浪者之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当时只能模糊地描述“我很想哭”。
男孩子做事情只有三分钟热度,加上没有男生会围在一起拿着歌词簿唱歌(娘到半死,还不如玩pokemon卡【虽然他们自己都在家里乱rap乱唱】),我的“采歌”行动也草草结束。歌词簿在一轮又一轮的大扫除中,跌入时光罅隙,一去不复返。

流浪者拼了命去寻找遗失的羊。羊群在流浪者背后议论纷纷,但是每当他转身,它们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吃草。
直到那一天,遗失的羊从远处走来,稳重且自信。流浪者又惊又喜又气:你到底去了哪里?!你为什么要突然离去?!
那羊完全漠视流浪者,面向羊群:我找到了可以安身的地方,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前进。
羊群欢呼,流浪者愣着。
花了一段时间,他吐了一口气,平静地问:为什么?
因为没有事物愿意流浪。告诉我,你方向的尽头又是什么?
流浪者沉默。
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料,让它们免受野兽侵袭,让我能安心寻觅落脚地。说罢,头也不回地带领羊群离开。夕阳西下,流浪者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那么孤立,那么无助。
流浪者高喊:我是牧羊人!
羊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只有羊领导羊群。
你是流浪汉,你没有资格。

交接之后的世界,一些情愫大大贬值。
什么叫惆怅?六年级的同学问。
我说,那是你失去一件事情,并且永远都拿不回来,心里产生的淡淡悲伤。
老师,我感受不到,同学诚实地回答。现在有了科技和网络,还有什么事拿不回来?
老师,悲伤和淡淡的悲伤有什么差别?另一位同学问。
拿不回来,就买过新的啊。另外一位同学喃喃自语。
我没有责备他们,我也曾经迷茫。或许,我能够坦然地让歌词簿消失在生活中,无可否认,因为我知道酷我音乐盒可以把它们重新收藏。我并没有失去。
那软件是我拥有笔记电脑之后才安装的。依照歌词簿的歌曲顺序下载,不必吹灰之力,歌曲一一播放,还有字幕在荧幕一角陪你歌唱。你不会明白我的情绪是多么复杂。音乐盒是神作,它创造了简捷的听音乐管道,却摧毁了每个星期守候娱乐报剪贴歌词的必要。后者变得愚蠢累赘可笑,仿佛我的童年因此变得愚蠢累赘可笑。

流浪者最终还是要上路。翻山越岭,渡江过海,走过一个个大城小镇,看尽繁华与沧桑。偶尔会生病,就像现在。孤独的人最怕生病,生病让人疼痛,疼痛让人联想到脆弱、冰冷、黑暗、死亡。
远处,流浪者看到一棵大树,在树荫下歇息时已经疲惫不堪。我会死在这里吗?我是不是抵达不到牧羊人的方向?他仰视着面前的大树。茂盛挺拔,滤掉了炙热阳光,留下轻风徐徐,绿叶沙沙。
当叶子真好,流浪者想。留在树枝上吸收养分与光,不必四处奔波,至少有个依靠。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一片叶子凋零飘落。
“撑住我。”叶子纤弱地呼救。

在音乐盒里,听到了另一首《流浪者之歌》,陈绮贞最新专辑的歌曲。有人说她根本唱不到那么高的音阶,听起来很辛苦;有人说不懂歌词,觉得歌曲编排怪异;有人为了支持而支持,贬的人都是不懂音乐,都不会欣赏歌曲......
我只是静静地带着耳机,静静地听,一遍又一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和很久之前一模一样:我很想哭。
为什么?流浪之歌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让我承担如此的感受,却不让我拥有足够的文字诉说?

“撑住我。”流浪者无意识地跟着呼救,然后惊醒。
夕阳西下,几朵云被染成橘红,那么耀眼明目。
流浪者慢慢地站起来,病情已经减退。往后一望,那幅景象令他困惑。再望望四周。
没有叶子。
只剩一个粗壮的主干,和交错成伞的枯枝。光秃秃的。
流浪者不禁莞尔。
然后收拾行李,继续前行。

我是遇到一个德国人才跟他聊起《流浪者之歌》,虽然他没看过Hermann Hesse的Sidhartha。他只身来这里做交换生,体型瘦小,外貌成熟。他曾经想融入这里的社群,但最后还是看到他独来独往,最常依在某处抽烟。心血来潮,跟他说了Guten Tag。他看着我,笑了一下。

你为什么选择来到这么陌生的城市留学?你应该知道,很难融入。

聊到最后,我疑惑。

他的双指依旧夹着香烟,突然间正经地望着我,那暗蓝色的眼眸令人着迷:你最近为什么自我隔离,流放成一种伤?你应该知道,可以融入。

我望着他,有点惊讶,但还是笑了出来。沉默了一阵子,只是轻声询问:

“你有听过流浪者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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