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雜抄:以賽亞·柏林《憶弗吉尼亞·伍爾夫》

我还是习惯称Virginia Woolf吴尔芙。

以赛亚·伯林在《个人印象》(Personal Impressions)里,提到他与吴尔芙曾两次见面。1933年,那是个略显尴尬的场合,只因吴尔芙格格不入,或者在场庸俗的来宾格格不入:

伍尔夫夫人一声未吭,主人也一言不发。然后,为了打破沉默,他问道:“你看多吗,弗吉尼亚?你看不看小说——比如司各特的?”她回答说,“不,不看司各特的,我觉得他的小说全是糟透了的垃圾。我知道戴维·塞西尔刚刚发表过一个关于他的演讲,天知道他从他的小说中读出了什么,我也不喜欢那个演讲。”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判断如此尖锐,再圆滑的人也难以解围,因为越是帮腔缓场,油腻感越是明显。更多时候是无法回应的错愕,以及不再期待回应的孤寂。场面虽然有点僵,但这些年一直很喜欢(或者说期待遇见)这样的朋友。不是无的放矢,也不是狂妄自大,而是心中那把尺铿锵有力地把一部作品的优劣都衡量出来,丝毫不差。用这个时代的比喻来说,就是《咒术回战》七海建人的术式:“......可以强制性地在敌人身上制造弱点。将目标的长度等份划分,并在7:3的点上强行制造弱点。只要击中「点」,就能够触发「暴击」。”但什么事物没有弱点?所以不必强制性制造了。其实重点也不是曝露弱点,而是吴尔芙的衡量标准,让她得以超然地静观现世喧哗。

1938年,这次柏林受吴尔芙邀约,他记下两件事。第一件:

她开始描述一位皇家公主(我猜是碧翠丝公主)对邓肯·格兰特画室的一次造访,还说那是一次令人多么愉快的造访。

伦纳德一边用一只颤抖的手摸索着点燃煤气取暖炉,一边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皇室成员和别人都一样、跟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这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伦纳德,”她说,“他们很不一样,非常出色,非常奇妙,一点也不像普通人。那次我非常激动,而且不觉得丢人。”

然后她把头扭向本·尼科尔森一一总有某个她显然喜欢揶揄的人,说道:“本,跟我们说说,你(他是国王藏画助理管理员)进白金汉宫获或温莎城堡是不是得穿齐膝的宫廷礼裤?你鞠躬是不是要鞠得很低?是不是要行单膝下跪礼?是不是要等到皇室成员跟你说话后你才能开口?你提过问吗?你从国王面前是不是得退着离开?”如此种种。

本尽可能地做出了回答,板着脸,和平常一样非常严肃,最后终于憋不住了,大声说道:“你老拿我开涮,弗吉尼亚, 你问过可怜的休·沃波尔,问他的车里是否衬了一层金子,这事儿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魏晋文学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被人批评为“贵族文学”。经过时代洗礼,在这倡议人人平等的年代,在这个动不动就把阶级和封建捆绑在胡乱谩骂的年代(“封建”涵义为何都搞不清楚),贵族与知识分子、读书人,这些身份相同,总会被奚落一番。觉得他们不合群、虚无缥缈、不理现实、离地。这个时代最流行的词语是“贴地”,但我不太清后者是否算是脚踏实地,可能他脚下的那片地本来也是虚无,最后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我觉得吴尔芙说的贵族气质或精神,或许跟周作人谈精神贵族,章诒和写《最后的贵族》相似。贵族与常人的不同,背后的坚持,体现的是高度自律和克制,以及自愿接受一套精密的系统,让生活细节存有价值和美学。在什么都讲“放得开”的年代,如何学习“收起来”也是一门学问,如此才能收放自如,才是无为自在。面对虚空,本来就要用实际的行动来化解;然而面对骨感的现实,则需理想和信念来稀释。不解文学里虚构蕴含的奥义,并加以嘲笑唾弃的人,将永远无法在庞大的现实前抬头前行。消散在悲愤的烈火中,化为虚妄的怨灵,只是迟早的事。但虚构磨炼成悲悯的关怀,分分钟可以无中生有,反噬现实僵局。这能量何其凛然,却又如此缓慢,消磨心志。

第二件:

然后她又转过头来对我说道:“你进来时拿的是一本什么书?我看见了。”

我说是亨利·詹姆斯论霍桑的著作。

“伯林先生,我想你的钟楼里没有蝙蝠。”她说,“我看得出来——在我看来不像是个喜欢做梦或幻想的人,难道你是那种人吗?”

我不记得是怎么回答的了。我想当时在她面前出于纯粹的恐惧,我肯定结巴了。她的确表现出了天才的风度,她的谈吐,我不能企望可以模仿出来,充满了绝妙的比喻和类比,听起来(我想)比我所遇到的任何人的谈吐都要吸引人。帕斯捷尔纳克是唯一比较接近的一位。

“亨利·詹姆斯,”她说,“当然,现在大家都读他的作 品、不过我遇到他时,他还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冻僵的老怪物。现代小说我读的不多,就连我们——伦纳德和我出版的那些,我都不怎么读...

她又再亮出心中的那把尺。我们身边总有那么一个思绪锐利,说话直接的人,其实交谈更利落,语句精简不累人。当然更多时候,纯粹是白目说瞎话的无赖滥竽充数,但剩下那屈指可数的,则可称得上是畏友了。这是一个内伤时代,人人都有想要曝露或隐藏或若隐若现的伤痕,暖心与治愈是衡量好友的标准。畏友这种生物濒临绝种,他们不鼓励,不安慰,不打圆场,不说废话,不赴汤蹈火,不时时相伴,但总会在危急时刻扮演七海建人,把你最想隐藏避开的弱点狠狠敲下去。是痛得可恨,但也是让自己清醒的开始。

我能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但在这个不是特别有同情心也肯定不是很友善,却极有天赋的作家面前,我度过了一生中最精彩的三小时,我至今都认为她是一个天才作家——重温其中期的作品时,我越来越这么认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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