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雜抄:經驗的總和

以前总是厌恶大人“听我的就对了”那种嘴脸。大人一贯的口吻是,所有走过的路径都遗留印迹,循着它们残缺的气息前行,经验是唯一的向导。曾经多么厌恶这种经验至上的坚毅姿态,仿佛那是撼动不了的信仰。越是矗立挺拔,越是挑衅人们把它给扳倒。事物其实困惑于自身的意义,对错这回事太虚无缥缈,从来都只是处在有得选和没得选之间,追根究底还是抉择的成本。若干年后,不免觉得当时一味的拒绝和抵抗,只是稚嫩的反叛,就为了证明一些什么,哪怕只能享受那么一点点存在的滋味。看着浩荡来者用傲娇的语气宣示:我们绝不会走上你们的冤枉路。我才察觉自身的窘境:一边对他们即将绕道而虚耗的青春觉得疼惜,一边又克制自己不好谆谆教诲以免成为那些年我们最不喜欢的一群人。

后来我真的不小心走远了。他们说:回来,我说:回去哪里?来去之处,早已面目全非。涉过的水不复返,回头已是一种悼念多于重返。他们说:抓住经验的绳索,就不会再被冲走。我停顿、我踌躇、我沉默。江水继续涨起,我在溪流的中央感受凉意和湿气从脚底逐渐蔓延上升。它张开双手似笑非笑:信仰只能唯一的,不是吗?

里尔克《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手记》(1904-1910)

我认为,现在因为我学习观看,我必须起始做一些工作。我二十八岁了,等于什么也没有做过。我们数一数:我写过一篇卡尔巴西奥研究,可是很坏;一部叫做《夫妇》的戏剧,用模棱两可的方法证明一些虚伪的事;还写过诗。啊,说到诗:是不会有什么成绩的,如果写得太早了。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

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父母,如果他们给我们一种快乐,我们并不理解他们,不得不使他们烦恼……我们有回忆,也还不够……因为只是回忆还不算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

本雅明《讲故事的人——论尼古拉·列斯克夫》(1936)

……讲故事的人已变成与我们疏远的事物,而且越来越远。把列斯克夫(Leskov)这样的人作为讲故事者并不意味着使他接近我们,相反却增大了我们和他的距离。从某种距离观之,勾画讲故事人特性的宏大、简明的轮廓在列斯克夫身上十分醒目,或曰变得清晰,恰似于一定距离、一个角度观之,一面岩层中的人头和兽身化石明晰可辨。这种距离与视角是由我们几乎每日都会感到的一种经验所预备。这经验告诉我们,讲故事的艺术行将消亡。我们要遇见一个能够地地道道地讲好一个故事的人,机会越来越少。若有人表示愿意听讲故事,十之八九会弄得四座尴尬。似乎一种原本对我们不可或缺的东西,我们最保险的所有,从我们身上给剥夺了:这就是交流经验的能力。

这种现象的一个原因很明显:经验已贬值。经验看似仍在继续下跌,无有尽期。只消浏览一下报纸就表明经验已跌至新的低谷。一夜之间,不仅我们对外在世界、而且精神世界的图景都经历了原先不可思议的巨变。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一种现象愈发显著,至今未有停顿之势。战后将士们从战场回归,个个沉默寡言,可交流的经验不是更丰富而是更匮乏,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十年之后潮涌般的描写战争的书籍中倾泻的内容,绝不是口口相传的经验,这毫不足怪。因为经验从未像现在这样惨遭挫折:战略的经验为战术性的战役所取代,经济经验为通货膨胀代替,身体经验沦为机械性的冲突,道德经验被当权者操纵。乘坐马拉车上学的一代人现在伫立于荒郊野地,头顶上苍茫的天穹早已物换星移,唯独白云依旧。孑立于白云之下,身陷天摧地塌暴力场中的,是那渺小、孱弱的人的躯体。

韓麗珠《黑日》(2020)

《黑日》當中提到記者在訪談詢問,作為一個沒有全職工作的寫作人,韓麗珠如何應付「經驗匱乏」的問題。她回復,經驗匱乏並非缺乏經驗的結果,因為只要尚有呼吸,便無法避免經驗。需要思考的是,一個人如何體驗和詮釋當下的遭遇:

二〇一九年四月二日:「外在的遭遇,必得經過內心的折射和蒸餾,越過了習慣而造成的麻木感、固定觀念下的選擇性忽略,和遇上重大事件時對於激烈情緒反應的慣性回避,剩下來的才能進入經驗的儲存庫……與其說經驗匱乏,不如說,在復雜的事件之前,如何保持強大而柔軟的內心,面對經驗,收納經驗,穿越經驗,回應經驗。

邓观杰《故事的废墟》(2021)

我蹙眉,问他:“你又开始偷人家的故事了?”
‘我哪里偷了?每一个字都是我自己写的!’
“可是故事是别人的啊,你没有问过别人就把东西拿来当成自己的,那就是偷。”
‘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你说说看我偷了什么,那些故事里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你偷的是别人的生活经验,你不能把别人的经验占为己有。”
‘经验要如何被偷?如果经验不能被偷,那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如果经验可以被偷,那正正表示经验不专属于个人,所有的经验都是公共的经验,什么东西都没有不见,我什么也没做错。所以真正的问题毋宁是,经验要如何被偷?或者说,我们还剩下什么经验?’

我们还剩下什么经验?或许不少,只是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抗拒感受,避开它们犹如避开雨水淋湿自身。至少是丰富的,只是我们懒惰辨识和筛选,我们化它们为同质,如此单调沉闷却轻松便捷。忘了是在一场讲座的问答环节,还是在某本书的某一行,或者是我临时兴起的揣想:生活就像机场,无论何时起飞落地,总能在相似的空间结构找到进出的路线,熟悉的程序,共同的目的。或许到时候我们就不再惧怕什么。或许到时候我们才应该惧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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