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袍與圍裙

那日微雨。从驾驶座跨出车门,细细雨丝落在发梢,轻柔得不舍撑伞。仰望天穹,这一边灰暗忧郁,另一端却温煦明媚。云翳过不久就会飘散吧,终究恢复湛蓝。

推开咖啡厅的透明大门,隔离了外界的潮湿与闷热,里头清冷凉爽。柜台的男生看见我,点头莞尔。我稍微观察一番,也笑了:还是没变啊。

还是没变啊。那年我们初次见面,也是在清冷凉爽的课室。忘了有没有下雨,反正躲在封闭的冷气课室里,拿起外套往头蒙就可以寻梦,窗外花落知多少?纯白校服长裤的先修班生活,仿佛是一件法力高强的道袍,披上了,那些魑魅魍魉,那些风风雨雨,都能暂时被隔绝。在这个结界里,大家沉潜奋斗的目标只有一个:考上大学。那时还不认识金耀基、不认识陈平原,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上大学;只有人告诉我们,一定要上大学。大家迷迷糊糊地往同一个方向挤,后来很多人上了大学,也被大学上了,那是题外话。

我总是不经意地留意那些,不穿道袍的一小撮人。众人披上道袍,有几位总是衣冠不整,有几位甚至把道袍整齐地折好,搁在桌旁。不穿道袍的他们走出课室,面对倾盆大雨,面对乌烟瘴气,只需轻轻罩上Stanley Ipkiss的面具,早已拥有变色龙般的调适能力,万象社会成为他们建筑王国的憧憬。我从没阻拦,只是常常从那些渐行渐远的身影,揣想往后彼此会在哪里相遇。

相遇在咖啡厅,惬意又安宁。失联一段时间,才知晓这位朋友卸下道袍,转个身已换上围裙,学习磨豆冲泡。纤长的身躯站在柜台前,一手捧着温热的咖啡,一手灌入纯白的鲜奶,以专注的神情,在充满细幼泡沫的咖啡杯面,勾勒出一只精致的天鹅。然后小心翼翼地,双手将作品捧上前来。

我也不禁变得谨慎,嗅一嗅袅袅氤氲的咖啡豆与鲜奶混搭的淡淡香气,注视褐色湖面上微微波动的白色天鹅。拉花,拉的不只是花纹,还有花纹中婉约的线条,线条中内敛的张力,张力中无穷的视觉享受。平静地从杯口呷了拿铁,想象乳白的光滑与柔顺,黑褐的苦涩与回甘,彼此在唇齿会面入喉,湖水骤减,天鹅无损,静谧依旧。


那日微雨,顾客稀少,我们坐在一角,纯粹聊梦想。倾听对方娓娓道出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期许,语句当中偶尔有些迟疑,有些犹豫,却又很快就恢复坚定。离开先修班,既不跟着众人的步伐涌去宏伟精彩的大学,也不随着社会的调子寻觅薪水稳定的工作,而是选择直接面对现实与理想的尖锐对峙。纯粹以热忱燃烧的火把在广袤的世界探索,这其中的拿捏,仿佛站在悬空的钢丝线,仿佛游走于刀尖峰口,何尝不是我担心忧虑的?

然而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我不能,也不忍,滥用自己和别人的过去否定充满变数的未来。我依赖经验行事,也厌恶以经验封锁未来。面对理想的追求,在现实的冲击下,我的失败,别人的失败,仅供参考。你可能失败,但是不尝试,肯定失败。说到最后,年轻就是本钱啊。

后来你说,要成为一位专业的barista,在母校附近开间咖啡馆,然后回校分享,理直气壮地告诉那些朝气蓬勃却茫然无助的学弟妹:面对理想和现实,披上道袍并未唯一选择。这个世界还有更合适,更贴身的衣服,比如咖啡馆的围裙。内心的火焰如此猛烈炽热,似乎也让自己温热起来。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谆谆教诲,我想说的非常简单:一步步踏实前进。要变得强大,温柔又坚定的强大。

踏出咖啡厅时,顾客陆续光临,朋友开始忙碌,亦如细雨未曾停歇。或许一年半载,或许更久,彼此才会碰面,可能继续话题,可能聊起新的事情了。我从没强求,只是常常从这些渐行渐远的身影,揣想往后彼此会在哪里相遇。

拉花的咖啡是朋友免费冲泡,来不及付费,只好写一篇文章作为酬报。我的文字没什么价值,只愿这些零散的记录,往后能够见证:一个barista的养成。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