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不煽情?

新聞編輯坐到記者的對面,詢問能不能多寫一篇後記。

近日“毫無隱瞞2.0”論壇爆發衝突,掀起輿論千層浪。報章和網絡只是張貼新聞,跟進朝野政黨唇槍舌劍。現場到底發生什麼事情,衝突如何變本加厲,人群如何應對危機,如果身臨現場的記者,能夠在客觀片面的新聞之外,還原雜亂卻真實的面貌,對讀者和局外者而言,必然能補充視角。

記者看似有點猶豫。或許是的,多寫一篇文章,等於多加一分負擔。而且新聞熱度猶如咖啡幾分鐘的煙氣裊裊,冷卻之後僅剩苦水一杯,還有沒有刊登的價值?

後來還是答應了。有趣的是,記者一直強調:寫不了煽情的東西。直到我下班離開公司,記者依舊一邊趕稿,一邊重複:受不了煽情的東西。

為何需要煽情文字,才能復原現場氣氛?我想隔日起床翻閱刊登的後記,自然是讀不出兩者有什麼關係的。

煽情有很多種。拼命讚歎中國的壯麗山河,自詡自己是中華民族的強壯兒女,是一種煽情。突顯天災人禍之下的難民孤苦伶仃,尤其那雙真摯卻痛苦的眼神,是一種煽情。不停渲染情侶生死離別的惆悵之情,梨花帶雨哭哭啼啼,是一種煽情。關起電話足不出門,躺在床上凝視天花板回憶過去,是一種煽情。

愛情連續劇是一種煽情。獨自淋雨走完整條小徑是一種煽情。坐在咖啡館一角靜默飲茶是一種煽情。貓咪踡縮在懷抱是一種煽情。雨後青翠的泥土氣息是一種煽情。文人埋首創作是一種煽情。憤青上街示威是一種煽情。做愛是一種煽情。

當生命僅剩現實、理智、清醒,那些誇張的、荒謬的、包括那些朝氣的、浪漫的,種種煽情,通通逝去。我們常常忘記萬物一體兩面,自認為剔除負面事物,就能安逸閒適。實際上正面的元素,也會一併消除。很多東西不在於清空,而在於接納之後,如何拿捏平衡。

最近頻頻跟小王子討論,如何看待非理智這種狀態。當世界秩序有條不紊,那些違背主流意識、不適應條規、不按理出牌、挑戰權威、叫囂抵抗的人群,自動被標籤為“不正常”,從此落入“他者”的圍欄,受社會唾棄。福柯在將近半個世紀之前完成《瘋癲與文明》,就是在探討理性世界之中的非理性異世界,後者如何被前者型塑成齷齪無意義的形象。福柯應對的是大課題,我只是提出輕微的疑問:如果情感被長期壓縮,最終失去彈性,人性為何?這類人創造的世界又會長成什麼樣子?

接受學術訓練的那段日子,生活時時刻刻浮現問號,細節時時刻刻放大清晰,很多事情看得透徹,卻因此阻擋前行視線。後來學習如何調整思考和觀望的角度,雖然做不到收放自如,至少白天在社會齒輪中運行自如,夜晚才攤開糾纏的線索編織成另一匹布。

朋友勸誡,如果為了融入社會,長出如此極端鮮明的情感分隔,遲早患上bipolar。除非我不生活在體制內吧,我聳聳背。面對龐大的框架,如果不先接納然後超越,而是直接排除摒棄,這與拒絕煽情沒有差別:我失去束縛而自由,也會因此飄蕩虛無。

某天深夜,碰見志同道合之人,雖然疲憊,還是暢聊。彼此議論身邊某個重要的朋友陷入困境,我本該說些安慰的話作為勉勵,卻一時忘了調整夜晚敏感迂迴的情緒,不經意一針見血,點破朋友困境背後的殘酷真相。

友人嚇著:你為何看得如此透徹?

或許吧。煽情的人總會輕易察覺另一個拒絕煽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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