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雜抄:楊牧《庭鐘》

米卡老师受依大邀请,连续几个周六开办线上课程,谈散文。散文或许是最亲民的文体,但很难写得好,也很难教得好。如何设置和指导散文课,是我比较感兴趣的。那些曾经匆匆略过的文字,或者只闻其名不曾翻阅的篇章,都借助这个契机得以重读或初读。今天老师集中讨论杨牧的《庭钟》,属于追忆的散文。缅怀如何写得不煽情又动人,不完全被悼念情绪带着走又能保有文章的自我思考,是我比较看重的。米卡老师谈杨牧的成长背景,谈Paul Engle、聂华苓及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然后从杨牧和Paul的相知相惜,慢慢进入《庭钟》的文本氛围。然而我一直被文中少年杨牧的内心独白深深吸引。那是个下小雨的午后,Paul在厨房忙着准备茶水,杨牧则拘谨地坐在客厅:

“我奇怪地感受到,也许从现在开始,我少年时代所想象的许多事情,都将变成不可能,变成可能;现在我正要开始一个新的生活方式,要对自己以后一切作为负责,我必须正视自己,把握自己,必须停止幻想,面对现实。客厅里几架书籍,都是我熟悉的作者和题目,则我知道我已经不是完全愚昧的,因为我已经能够和年长许多的安格尔先生共有某种阅读经验了,以及创作经验。刹那间我觉得我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拘谨,但不是羞涩,自信,虽然对未来的种种并没有什么具体计划。”

散文贵在诚恳。那是沉思和反省之后的自我揭示,不是为了吸引别人目光而特意暴露。这种坦白令人动容,在犹豫不决之中显现的笃定,亦是一种成长,一种前进的姿态。我也曾经仰慕敬佩一些学长学姐,他们对文学作品的诠释,学术知识的高度,都让我自卑,觉得永远都无法跟上他们的步伐。然而直到某天蓦然回首,那些曾经启蒙我的人都已经不在这个圈子里,而我竟然接替了他们的位置成为一名学长,起初是战战兢兢,后来是感慨惆怅。孤寂之中,那份笃定会像信仰一般,成为黑夜的烛火,苍穹的星光,如此脆弱,又能涵盖如此之大。“一个专心的诗人往往可以超越他的环境影响。”如此简洁的表述,是杨牧当下的体会,也是留给后世读者的一份提醒,一份鼓励。亦如文章中的Paul也是诚恳地倾听,诚恳地对待少年杨牧,整篇散文的情愫就是这样立起来的,因为包容的胸襟:

“我是十分感激的,他对我的耐心和包容的确超乎常情。别人老早就看出来他对我能保有一种迥异的好奇心,并因为那好奇心而纵容我,让我持续地活在我自以为是,不平安的幻觉里。可是天下只有我知道,我已经不喜欢那个幻觉了。我努力想做一个颖慧,理智,有礼貌的研究生,严肃认真地看书,执行我的研究计划,写论文,提出报告,辩论,然后以咖啡和啤酒终止那激越的情绪,所有关于学术的激情。”

当一个人从自己的小宇宙被衔接到世界的入口,当他看到的不再是繁星璀璨,而是看透每一颗星的诞生和死去,就注定无法天真,也不可能是素人。写作上深邃的挖掘,思考上无形的负担,都源自冲动。就像柏拉图的洞穴寓言,初次接触太阳刺痛光芒的那人,兴致勃勃地回到洞穴,告诉大家什么是真正的光。然而那群人一直盯着墙上被火光投映的影像,不会理解,也不想理解。挫败和失落总会把自己推向悲愤厌世,最终万念俱灰。因此一直自我提醒,可以焦虑不安,但不可焦灼放弃,耽误专注力和学习进度。无论写作或研究,自我觉醒、自我期许、自我追求,自我很重要,其他都只是契机。至于达则兼善天下的入世理念,还是绕不开达的状态,以及他人愿意不愿意接纳,改变。只是什么阶段才算是达?多少人愿意自我解构又重构?或许就像师长们常常劝诫的:不需想,时机到了就是。这种答案无法满足我,但也只能如此。

“我恍然大悟,这其中当然有是非存在;我再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了......这个发现使我自己也吓一大跳,先是觉得生气,后来变成沮丧,挫折。但那只是短暂的沮丧挫折。我很快就寻回全部的自信,对自己的创作知道珍惜,以全部心血毅力付之,再无反悔,再无疑虑。而且我也再也不必为那些文学教授的戏谑生气了。有一天我将超越他们,假如我眼前努力工作,我将超越他们,将他们抛诸脑后。我对安格尔先生说。他专心听着,点头,附和,站起来开心大笑,在屋里转一圈,又对着我认真说道:‘我知道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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